本帖最后由 不雅斋先生 于 2011-11-3 19:37 编辑
父亲是朵迎春花
不雅斋先生
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一朵花,是花朵就有开放的权力。每朵花都应该尽情绽放,而不应该遭到摧残而凋零。
姑娘十八一朵花。是的,那是生命在充满春晖的生命园中绽放得最艳丽的花朵。而我父亲已是88岁高龄,但是,在我看来,仍然是一朵花,是一朵历经风霜后又再次绽放的迎春花。
父亲是一个普通而又不普通的退休工人。
父亲和千千万万的退休工人一样,拿着政府发放的退休金过日子。父亲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,一日三餐吃饱而已。平时,他只是散散步,下下棋,侃侃天,看看电视,如此而已,一恍二十多年就这样过来了。
一个普通人的经历不一定都是普通的。有人说,每一个都是一部书。父亲的经历足够写出一本书来。父亲在幼年时读过私塾,文化的功底很好。像《论语》《孟子》等书,父亲能整段整段地背出来;在少年时学过针炙,这一技能一直没丢;在青年时,提过盒子枪,担任过保卫一方的平安的重任。同八路军、新四军、国民党正规军、日本鬼子、日伪军、安清帮以及地方土匪都有过接触。在父亲26岁时,淮海战役即将打响,于是,父亲率领其父母子女举家逃难。当时全家是七口人(其中有三个女儿)。他们从新沂(当时叫新安镇)南逃,走过沐阳,到过盐城,穿过泰州,经过扬州,抵达南京。当时,南京也不安宁,于是,父亲举家继续南逃,历镇江、常州,抵无锡,在无锡待了一段时间后,又东向逃往上海,并最后留在上海。这一路上,忍饥挨饿,历尽艰辛。
上海解放后,全家成了上海人。父亲在上海带领一批工人从事建筑事业,建房屋,修道路。可是,在一次意外事故中,父亲受了重伤----左膝膝盖骨粉碎性毁坏。手术后,无膝盖骨的父亲居然能奇迹般地站起来,但是再也不能从事建筑业了。于是,父亲被安排到上海市中山公园工作。于是父亲的那双提过毛笔拎过手枪摸过银针搬过砖石的手,又拿起了剪刀,当上了一名园艺工人。由于聪明好学,父亲很快就掌握了园艺花卉的培养与嫁接技术。这样,在中山公园,父亲过上了几年平静的日子。
可是好景不常。据说是世仇的一封“人民来信”让父亲又一次跌入人生低谷。父亲因遭诬陷而被隔离审查,被批判,被勒令到浙江深山去伐木,这类似于劳动改造。后来,父亲又被遣送回苏北老家。因老家无人收留,父亲又被发往福建的山中砍伐毛竹。这一段时间,父亲不得不将三个女儿和刚出生不久的儿子让母亲一个人来照顾。他们在上海是度日如年,母亲领着几个孩子满大街拣破烂来维持生活。二女儿得了急性肺炎因无钱治疗而夭折。母亲迫于无奈,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上海远赴兰州去投奔自己的兄弟。可是,投奔无果,又不得折回上海。这时,上海政策上有所变化。只要父亲同意下放到安徽,就可以与全家人团聚,共同下放。这样,父亲也就不用再被流放。还有,父亲的母亲也在贫病交加中死于上海。于是,一家人在上海实在待不下去,不得不下放到安徽,上海的房屋也被迫卖掉。就这样,父亲带领导全家人到安徽落脚。1964年冬天,父亲全家人来到了安徽。
在父亲落脚安徽后不久,我与弟弟相继来到了人间。此时又正值文化大革命时期。仇家仍然写“人民来信”到上海。上海公安局居然派人来安徽做进一步调查,无果。可是,因为历史不清,父亲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不小的冲击。
1978年,由于邓小平同志的拨乱反正,我的父亲又一次迎来了生命的春天。为了让自己的冤情得到平反,年逾花甲的父亲两上北京,五去上海,经过自己的努力和多方的帮助,父亲终于被平反昭雪。从1982年开始,父亲每月可以从上海中山公园领到退休补贴。当时,我正在来安中学读高中。
农村改革了,父亲平反了,一家人生活一天天好了起来。父亲又尽其全力在小集镇上盖起三间小平房。于是,我们一家人又搬到小镇上去住,家庭作业方式也由农业生产转向了小作坊生产。1984年年底,父亲领着长子在小镇上办起了“知青联营酱醋厂”。经过几年的打拼,厂子运行得很好,已经初具规模,后因婆媳关系紧张,厂子管理上出现问题。1992年,厂子曾濒临破产。很快,诸子分爨,厂子让与三子经营。在父亲的扶持下,酱醋厂又一次走上正轨。
父亲一直在为自己的厂子打拼。经历了种种的挫折与磨难,父亲也不曾退却。然而,父亲毕竟年事已高,不宜再做太多的活,但是,存老马不必使其取长途,父亲用他的智慧与才能继续扶持酱醋厂,使之越办越红火。
1997年,一件意外发生了。当年9月20日,也就我刚调入县城工作的第20天时,父亲的左腿股骨颈骨折,在县人民医院进行手术。父亲的股骨颈被换成人造的股骨颈,父亲在医院里住院一共住了20多天。出院后又休养几个月,年近八旬的老父亲竟然又奇迹般地站了起来,只是从此再也离不开拐杖了。借着一根拐杖,父亲一跛一跛地又走了十一年。这十一年中,父亲不再管什么事情了。平时看看电视,下下棋,到左右邻居家串串门。
去年冬天,年介耄耋的父亲行动多有不随,又窝居在陷阱似的后院。我想让他到城里里,可是他不愿意离开小镇,大约老人都是安土重迁的。而一同生活的儿子媳妇又整天忙着做生意,无暇也无心去照顾。甚至父亲唯一的精神寄托----电视机坏了,他们也不帮助修理。母亲早已听力不聪了,看电视也不知道里面的人在说什么,而父亲的视力与听力尚好,可是没有电视看,只能整天孤独地坐着,时间一长便闷坏了,导致父亲精神出现了异常情况。我得知情形后将父亲送到滁州人民医院进行检查,医生说这是老人大脑萎缩症状,目前医学上无法治疗,一切只能听之任之。此时,我看着父亲可怜之状,心中不禁悲凉起来。此时,长子腿已受伤,三子正在造房,似乎除了我这里,父亲再也没有地方可去。于是,我将父亲接到家中来。父亲在我家中生活了十来天,精神状况有所改善,头脑清醒了许多,便闹着要回到小镇上去。父亲回去后不久,又闹着要来到我这里生活,来了不到一个星期,又闹着要回小镇。这次再回小镇后,情形大变,父亲连拄拐杖站起来都很困难,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。父亲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,不久,父亲连在床上翻身都不能自理了。2008年12月12日夜,父亲从床上跌下来竟然都没有人知道,那可是一个寒冷的夜啊!
次日清晨,当被小儿子发现时,父亲几乎要冷僵了。他立即将父亲扶上床,又冲了一个热水袋往父亲怀里一放,那可是开水呀,滚烫的热水袋外面也没有包任何东西,结果父亲的胸前被烫伤了两大块。躺在床上的父亲似乎呼气多而吸气少。我接到电话后立即赶家里,望着生命垂危的父亲,我无语,只能坐在父亲身旁,一刻也不愿意离开。弟媳几次要为父亲穿寿衣,都被我拒绝了,后来,她又找邻居来看,说父亲真的不行了,什么额纹开了等等,我才勉强同意他们为父亲穿寿衣。奄奄一息的父亲在邻居的帮助穿好寿衣,很快也被抬到了前厅正堂。看着还有一口气的父亲被大家抬了出去,我以为父亲真的大限已到,心碎了,那可是寒冬时节呀。
就这样,依然尚存一息的父亲被安放在门板。父亲在这冰冷的门板上挺过了两夜两天,竟然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,他知道要水喝,还认出了邻居并能叫出名字来。为了给父亲喝水以延续生命,我与弟弟和弟媳闹翻了,最后在邻居们正义威压下,父亲喝到救命的一口水。父亲活下来了,可弟媳不让医生给父亲打吊针,不让别人为父亲脱下寿衣。可是,躺在门板上还身穿寿衣的老父亲如何安排?老父亲有三个儿子,除了我之外,另两儿子,一个受了重伤,另一个只顾做生意,不用商量,我已经知道,他们是不想接受已经彻底瘫痪的父亲,只有我这个教书先生可以接受,不得不接受。于是,我在妻子的协助下,将一息尚存的父亲接到城里来。
由于长时间没有人为瘫痪的父亲即时翻身,父亲身上已经长了很大的褥疮。在我家里,经过医生悉心治疗主和我与妻子的精心护理,父亲一天天地好转了,虽然已完全瘫痪在床,且大小便失禁,但毕竟父亲平安地活了下来。谢天谢地!
于是,我每天陪伴着父亲。定时给父亲喂药,翻身,换药,擦洗身体,随时关注父亲的大小便,及时为父亲撤换尿布并清洗尿布。每天,我每间隔两个小时就为父亲翻一次身,夜里也是如此。每天为父亲换两次药,努力将父亲身上的褥疮治好。我每天都要为父亲洗一大盆尿布,那尿布晒在门前,似乎让我想象出当年我是婴儿时,父亲为我洗的尿布的情形。最有意味的是,我将为父亲洗尿布的最后一盆水总是端出来倒在一株迎春花上。2008年冬,几乎是全国性干旱,那株迎春花也干得快不行了。我是一个不善于养花的人,也想不起来要为迎春花浇水,正好这回我每天为它浇一次水,那迎春花得到了我的浇灌,长势很好,2009年春天初春,迎春花迅速地臌出蓓蕾,2009年3月16日,第一朵迎春花在料峭的寒风是绽放了。这一天是父亲在我家住下的第88天,这一年父亲正好是88岁。很快,这株迎春花的每一枝头上都绽开了黄黄的花朵,并且越开越盛。当迎春花开得最盛的时候,迎春花的绿叶也一片一片地长了出来,在越来越温暖的春日阳光中,迎春花显出了盎然生机。这株迎春花在大旱之中几乎干死,就是因为得到我为父亲洗尿布的几盆水,居然能活得这么精彩。
我似乎又明白了其中的某些道理。父亲的身份很多,可是他记忆归深的园艺工人身份。作为园艺工人,父亲对花朵颇有研究。父亲能叫出几百种花朵的名字,还会嫁接花卉果木,与花卉有着不解之缘。父亲尤其喜欢迎春花,会用迎春花的藤条搞花卉造型。现在,父亲躺在病床上再也不能事弄花草了,但是父亲尿布洗后的水却滋润了这株快要干死的迎春花。设若老父亲不到我家里来,我也就没有机会给父亲洗尿布,也就不存在用洗尿布的水浇迎春花,因为我于花卉栽培素无研究,本也不是特别喜爱迎春花。现在,我却十分喜爱迎春花了,因为我知道,迎春花只要得到一点点水就会焕发出无限生机,难道我还会吝啬那洗父亲尿布后的一盆水?这里毕竟不是撒哈拉!
父亲得到一口水,就又活了下来。对于生命质量而言,这一段时间父亲生命质量并不精彩。但是,对于父亲而言,正是得到了那一口水,父亲却又倔强地活了下来。生命在这种时候依然彰显出顽强与不屈。迎春花得到一点水就又尽情地绽放,彰显其无限生机。父亲与迎春花,二者之间多么相似,所以我说,父亲是朵迎春花。
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