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失的童年
4岁那年,应该是春上吧,母亲带我去大队打防疫针。打防疫针的,是个赤脚医生,女的,姓贺。她坚持要母亲回家拿户口本。我家离大队来回有六七里路,大概是嫌带着我累赘,她把我托给姓贺的女医生暂时看一下,她回家拿本子,也许临走还交代了我几句,让我不要乱跑之类的。那时,我从没有离开过母亲,好像也从未离开过家,成天只在村子里转悠,对外面很隔膜和陌生,胆子小,怕生,就是现在,见到生人我还有点紧张。肯定是等母亲等得心急,我便乘姓贺的女医生不注意,也许是她根本就没有注意,跑了,沿着公路,往回跑。
我家离公路还有一段距离,只记得要上公路先得经过一个窑墩子。窑墩子应该是一个土窑,废弃之后基础还在,也许那时就成了我家乡标志性的建筑。我的记忆里只有窑墩子。母亲返回大队,发现我不见了,除了生气和埋怨,就落了焦急。她赶忙又顺原路返回。“撂奔子跑”,这是后来母亲讲当年往事时说的话。如今我能体会她当时的心情,说“心急如焚”“心如火燎”丝毫不为过。
在路边,母亲遇到一个看水的,问他有没有看到我,那男的笑嘻嘻的,问是男的是女的。小时,家里姐妹多,我穿的衣服是拾上面两个姐姐的,特别是棉袄,就是花的,好像上小学了,外面蒙着其他颜色,里面还是花的,为此我被同学笑话,我因而还跟母亲闹过别扭。那时是春天,我大概还穿着花棉袄。母亲又气又急,数落了那人一顿,那人才正色说,刚才是看到个小孩在马路上跑,问他家在哪儿,他说在窑墩子。可窑墩子在哪儿啊?那人也不知道。后来呢?后来他又朝前跑了。母亲撒开腿往前撵去。
跑出很远,母亲才追上我。那么小的人儿,怎么会跑那样快!母亲说。幸亏他后来停住了,他看前面越来越不像我们家了,就站住不走了,不然还不知道我要跑多远呢。母亲又说。在什么地方停住的呢?听的人问。到八里庙子了。家乡的公路附近有一些村庄,村庄的名字很有意思:十里头、八里庙子、五里庙子、二里桥,这是从县城为起点算的。我那天差不多跑出了12里,母亲回趟家往返六七里又追了12里,那天她几乎一直不停地跑了20里,这还不包括开始带着我走的从家到大队和后来从八里庙子到大队(打防疫针),又从大队回家这些路。总算算,母亲那天走和跑了有40里。
我不知道这次经历和母亲后来的身体有没有关系。母亲老了以后,常有透不过气的感觉,走路快一点都喘得不行。到大队看不见你,急得都要疯了,赶紧跑,跑,跑得心都要蹦出来了。母亲说起当年,我没有走丢,很是庆幸。
几年以后,父亲在县里开会,他把8岁的弟弟带去放在招待所。上楼下楼报到的工夫,弟弟就不见了。会自然是无法参加了。父亲开始四下里询问、打听、寻找。30多年前的县城实在是非常逼仄和简陋,找遍了大街小巷也没个影儿。
傍晚时,父亲忽然回来了。我们以为会议这么快就结束了。父亲见到我们,问弟弟可曾到家了?不是你带去了吗?父亲便匆匆又走了。他都没敢和母亲打个招呼。弟弟小时候身体老打岔,母亲曾带他住了一个月的医院,为他操碎了心。我们知道弟弟走丢了,心里都空荡荡的难过。当天晚上,县广播站播出了关于弟弟的寻人启事。母亲听到了,当场晕了过去。一连三天,早上、中午和晚上广播歇台时都要播一遍。那时广播是最重要的信息传播工具,国家大事、县里新闻都是通过它才知晓的。于是村子里家家户户、男女老幼都知道弟弟走失了,见到我都笑:“XXX,搞掉掉了!”(XXX,弟弟的名字)全没有一点同情和关心的样子,倒觉得很好玩。
大概在第二天午后,我和姐姐正在生产队的薄荷锅那儿玩。那时队里种薄荷,砌了两个水泥池子,放上很大的锅,塞上薄荷叶儿,盖上盖子,底下烧煤吧?熬薄荷油。我们就叫那儿“薄荷锅”。忽然看到大路边来了两个人,一个大人一个小孩。两人在说着什么。不一会儿,小孩跑过来,一看是弟弟,我们高兴得不得了。那个大人在路边远远地站了一会儿就走了。问弟弟才知道,那个人原来是邻乡的老师,姓方吧?弟弟还在他家住了一夜,是他把弟弟一路地走送回来的。
长大后我才知道,从邻乡到我家差不多跟县城到我家一样远,都有20里,又是小路,弯弯曲曲的,可能就更远了也更难走。又是大中午的,夏天正热的时候。可惜那时我们光顾着高兴,竟忘了去问人家也忘了说感谢的话。但我还是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,充满了对他的感激和敬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