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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爷爷的葬礼,办的很像场乡间社戏。
邻村的锣鼓队,开了辆微面来,直接在大门口摆开台子。一个年轻姑娘,拿着麦克风,震耳欲聋的唱着《真的好想你》和《最炫民族风》。
老宅前方的场地上,搭着一个蓝色塑料长篷,塞了五张八仙桌,旁边支着两口大灶。一个村的人轮换着来吃流水席,从早晨就开始喝啤酒。
乡间的夜很黑,棚里点着两只40瓦白炽灯,散在初夏的星空下,像两只发呆的萤火虫。一桌人在甩扑克,另一桌人玩的是麻将。偶尔从长蓬里传出悲恸的长哭,中间还夹杂着听不懂的言语,那是锣鼓队的附赠项目,哭丧。
老宅乱糟糟的。长久不住人,地面泛着阴潮。四处散落着麻袋包袱,方便他的子子孙孙邻里乡亲奔丧时跪拜。老宅正中央摆着他的棺木,红彤彤的,刚刷了新漆,散发着刺鼻的味道。他没躺在里面,直接被送到了殡仪馆,等待着三天后的火化。
他要是活着,一定会杵根拐棍,对这场葬礼暴跳如雷。
简直没有一样能如他的意。
二十五年前就准备好了自己的棺木,用结实的枣木,现在却要把他塞到炉子里化成灰;平日里节俭,一块肉要分两口吃,现在居然摆起了流水席;这辈子最最恨的就是赌博,以前除夕夜儿子出门打牌,他都会摸到别家堂屋,一把把桌子掀翻,现在居然在他的葬礼上敲起了麻将。
但都没有用了。他彻底沉默了。其实很多年前,就再没人听他的了。
在他神智尚处于清与不清之间时,有次我回家,二姑和小姑也回家,大家敦促他把收的钱都拿出来,整理清楚。一辈子都是他在收钱,奶奶永远不知道钱在哪儿。
他搬来大桌,又架上小桌,抖抖索索爬上大门头,在某块砖背后,摸出一个锈到看不出原样的小铁盒,里面有一大卷现金,还有他在信用社的存折单。理了半天,怎么也对不上他以为的数字,他开始慌了,老浊的眼睛里简直要溢出泪来,暴躁的大喊,“肯定被人偷走了,肯定被谁偷走了!”后来还是奶奶说,“你上次不是给双银(我的大姑)三千块钱,让她帮你存起来嘛……”他想了半天,才安定下来,嘴里诺诺的重复,“我要她还给我,我要她还给我。”
那天整理出来他一辈子的积蓄,是四万六千块,一笔一笔,小姑工工整整记在我的笔记本上。可能刚够买一个包包,一件珠宝,半辆汽车,一间厕所……
他知道他这辈子有多小气嘛?
我活到三十岁,他给我最大的一笔钱是某年的压岁钱,20块。他好像也就给过三四次的压岁钱。每年春节,他只赶“光蛋集”,就是除夕前的最后一次逢集,那时,对联、红纸、爆竹、香火,都是甩卖,他什么买的都比别人便宜。十几年前,奶奶的眼睛开始出现白内障,她想做手术,爷爷死活不肯,说她活不到几年,糟钱,最后奶奶只做了一只眼睛的手术。
他七十岁了,还下河摸河蚌,回来砸成粉喂鸭子。
八十岁了,做不动田,就去别人收割过的稻田和麦地,一点点拾散落的稻穗和麦粒,饱的自己磨粉,瘪的喂小鸡小鸭。
他的太公和爷爷都是贫农,靠着拼死干活和节俭无比,到他年轻时,家里终于买了几十亩地,盖了三间草房。可是很快就解放了,地又分给了大家,他就默默的在自家的几某地里耕耘。
他年轻时是大队书记,种田好手。会杀猪,会给牛接生。
他养了三个女儿,一个儿子。三个念书出来,一个成了县城里的裁缝。
他儿子是恢复高考后,乡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。听说接到通知那天,他高兴的在河埂上打滚。
他三代单传。上过三年私塾,写着一手好毛笔字。他最爱考我一个字,“‘下’字上面一个点,这是什么字?”我说不知道。他就会很得意。
过了七十岁,他耳朵越来越不好,身边的老人一个个离开,年轻人不是出门打工就是整天忙碌,他越来越沉默。
他整天游荡在田间地头,不论严冬酷暑。他在田里,找到安慰和自足。
他84岁那年,老年痴呆到必须住进养老院。
每次去看他,都要爬很高的楼,打开一扇大铁门,通过一条气味浓重的长长甬道。他总是坐在甬道的尽头,铁栏杆外有点光撒在他身上。他靠在一张歪歪斜斜的木椅上,有气无力的低着头,什么也不想。
他生命的最后两年,都在那个死亡气息浓厚的地方度过,每个周末,能看到儿子或女儿一次。每此季节交替的时候,会生一场病,吊几天水,那几天,孩子,还有护士,会陪在他身边。
因为在养老院住了两年,再没干过农活,虽然干瘦,却被养的很白皙,原本塞满了泥巴和灰尘的指甲和双手,干净、细腻,像一个养尊处优的老学究。
他走的前一天,小姑才去看过他,给他理过发洗过澡。一辈子都在泥地方里打滚的他,走的时候,和来到这个世界时一样,干净极了。
写到这里,我的眼泪才下来。他的葬礼已经过去三个多月了。
我的痛点埋的好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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